首先,讓我們談一談什麼叫作文化。根據維基百科的說法,「不同的人對文化有不同的定義,大致上可以用一個民族的生活形式來指稱它的文化。又說,「考古學,『文化則指同一歷史時期的遺迹、遺物的綜合體

 

早期農業社會裡,阡陌縱橫、雞犬相聞,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,或許是一種文人理想中的詩書傳家、晴耕雨讀的農村「文化」。美洲、澳洲新大陸墾拓之初,地廣人稀,鄰居間動輒相隔幾十里路,偶有陌生旅人路過,熱切招呼款待,是另一種墾殖拓荒時代的「文化」。到後來都會化以後,從鎏金年代一脈相傳的虛幻華麗,或許也還可以在好萊塢「文化」裡見其餘緒。而以往北京的胡同、上海的弄堂、以至於過去幾十年台灣獨有的眷村,也都自成性格鮮明的「文化」。

 

在這裡我們要談的巷弄文化,則可能範圍要小一點,內容要瑣碎一點,偏向台北這地方,一群人的在地生活形貌。一時還是找不到更精確的學術辭彙,姑且就還是藉用「文化」兩個字吧。

 

再談巷弄。約莫在四、五十年前,台北開始拆除舊有的日式房舍、和閩南風格的騎樓透天厝,翻造成了成千上萬的雙拼公寓集合住宅。除了少數重劃區或新的開發區之外,並沒有趁機重新規劃街道的寬度,或訂定房舍間的恰當棟距,更沒有人談到建築美學、或城市風格。因為不是成片開發,而任由個別業主、建築師、開發商,只是以純粹私利最大化的角度,盡量去提高樓地板面積的結果,完全沒有考慮左右環境的融合,和整體街廓社區的營造。幾十年過去了,就成了到處千篇一律、卻又異型異狀的連棟公寓。

 

而今這個樣子,沿著停滿汽車、機車的狹窄巷道,一間接著一間大門深鎖的老舊公寓,外牆磁磚剝落,門戶覆滿鐵窗,拉著保全系統、警報、監視器,外牆上電線、同軸電纜、水管、冷氣管道,縱橫交錯外露,一台台冷氣機對著外面嗡嗡作響吹熱氣,牆頭上不是布滿碎玻璃、就是架上鐵絲刺網,還加上違章加蓋的頂棚,幾隻流浪貓狗,偶爾看到陽台鐵窗間,一盆日照不足、奄奄一息的盆栽,這,大概就是我們城市巷弄的真實面貌了。

 

在這裡,多年來小市民片瓦寸土,早出晚歸,營營茍茍,一家人閉門過自己的小日子,只求暫避塵囂,連鄰居的往來都少了,那來的巷弄生活?不涉生活,又哪來的文化?若是用未來的眼光來作一次回顧,對我們當下的生活作一次模擬「考古」,這大概就是未來子孫看待這一段歷史的遺迹,代表我們眼前的巷弄生活的「文化」了

 

那又怎樣麼會冒出一個「巷弄文化」呢?緣於在這巷弄形貌蛻變過程的幾十年裡,不管來自何方,那一代人,和他們的下一代、下兩代,在台北落地生根,作息生養,活過來了、成長了、衰老了,留下了諸多或苦或甜的記憶。幾十年過去,他鄉也就成了故鄉了。驀然回首,卻發現隨著時光流逝,這個城市的巷弄好似已不復當年,竟而要不勝欷噓。於是不禁要發聲嘆息,希望喚回當年的記憶裡的巷弄風情了。

 

也許是多少年前,年輕的自己青春飛揚,或許旁邊還伴著親密友人,攜子之手,青青子衿,一起躊躇徘徊在台北城南的巷弄之間。長巷幽幽,沒有胡亂停放的汽、機車,行人稀疏,穿插在新建的樓房之間,還沒被拆光的日本式房舍,格窗、黑瓦、木門、矮牆、綠蔭,相得益彰。四境寂寥裡,突然在燈火闌珊處,發現一間雅緻的小店,也許是賣咖啡、也許是賣簡餐,也許是一家饒有特色的二手書店。於是滿心歡喜,攜手進入,度過一個充滿甜美回憶的午後或夜晚。啊,多少年的事了!要是那一間雅緻的小店還在那靜巷裡的小樓一角,一定要再一次邀約當年的伴侶,再一次重度那美好時光。那是白先勇的台北人、林文月的溫州街、林海音的 "城南舊事",比起他們那一輩來,亮軒的和平東路,舒國治的走路、喝茶,都嫌年輕了。

 

眼下的實情卻是,幽幽靜巷裡的「一間小店」不見了,變成了節次鱗比的一整排接一整排,茲生蔓衍如腫瘤癌症,七百多家的商家佈滿了住宅的一樓,「漫漫連綿到天邊」。長巷不再幽幽,汽機車胡亂停放,日日遊客三萬,摩肩接踵,熙來攘往。燈火不再闌珊,而是變成招牌橫竪擋道、五光十色、晝夜通明。四境不再寂寥,路人吵嚷、市聲喧嘩、加上大力超音量放送的重金屬音樂,讓你再也不能和友人喁喁私語。垃圾滿地、臭味四溢,鼠輩蟑螂橫行,…咦?這不是讓我午夜夢迴,念茲在茲的城南巷弄嗎?怎麼變成這個樣子?發生了什麼事?

 

發生了什麼事?一排接一排,七百家的小店加上攤販硬塞進到住宅區來,「巷弄也就不再巷弄,「文化」也就不再「文化」了。整個變成雜亂無序的紊亂商圈」,圈住幾百家外來商家,幾萬個外來遊客,非法營商、縱情喧鬧,何美之有?放到哪裡都一樣,干「巷弄」何事?干「文化」又何事?為什麼不搬到商業區去作他們的生意,何苦一定要到住宅區來違法營業、破壞環境、加害居民呢?

 

其實是,縱使把當年讓人傾倒的精緻小店再擺到眼前,怕也不會再叫人驚豔如昔。天國已遠,當年的吉光片羽,有如白雲過隙,早已隨著青春歲月,一去不復返了。也許真正讓文人雅士緬懷不已的,更是自己的似水年華吧?

 

而眼前這些烏抹抹的老公寓的一樓,把牆壁漆成白色、窗櫺漆成藍色,就「希臘」了嗎?裝上紙窗、拉門,布簾、黑瓦,就「和風」了嗎?貼上紅瓦、磚牆,就「西班牙」了嗎?那是舊時三廳電影(客廳、餐廳、咖啡廳)佈景道具的重現,浮泛有餘,哪來的文化?讓一個希臘人來這店裡坐一坐,他真的就會覺得「台北的天空很希臘」嗎?這一條巷子,弄幾家地中海風、和風、伊比利風的佈景、道具,就「很文化」了嗎?

 

寄語諸位文人雅士,切莫坐在這佈景一角裡,就「從一朵野花想見天堂」,不聽見街上的市聲斥耳,無視於窗外的雜亂無章,不聞得隔壁的異味衝鼻,自顧幻想著地中海的藍天白雲,真以為這就是台北的「巷弄文化」了。想想看,連一棟樓的樓上樓下、一條街的前前後後,都無法調合,沒有居民的生活,只供遊客來尋歡,這樣的社區巷弄,可配稱得文化?誰的文化?說穿了,倒更接近以前的中影「文化」城,愛怎樣麼裝、就怎樣麼裝,反正都是佈景道具,純商業、供遊客消費罷了,何苦污了文化之名。

 

更別提那一間接著一間、「五分埔化」的服飾店了。還有摒除一切禮儀規矩,「只要我高興、有什麼不可以」的夜市「文化」:一路走一路吃喝、抽煙,不須保持人和人之間的恰當距離,不須維持秩序,大家推推攘攘,大聲喧嘩嬉鬧,隨手拋棄垃圾,甚至於在暗巷牆角隨處方便。而商家攤販在露天或半露天下,煎煮炒炸、煙薰火燎,所有的空氣污染、惡臭異味,全部隨風四散,gone with the wind,讓樓上住戶痛不欲生。生熟食材、清洗碗盤、餿水垃圾,隨地四處擱放,鼠蟲橫行,要是哪一天鬧出個「台北夜市鼠疫黑死病」,那才真要「揚名國際」了。

 

曾有人興沖沖的帶著大陸遊客來逛夜市,「體驗台灣特色文化」,卻遭大陸遊客告之曰:「啊,這個在我們的二、三線城市裡,也還有呢!」出國觀光有兩種情形:一種譬如京都、斯德哥爾摩,叫人心生羨慕,暗地裡希望「台灣要是能像這個樣子,該有多好」。另一種卻是「在家裡不能作的事,在這裡都可以」,譬如曼谷的拍蓬patpong。台灣的夜市給外人的感覺,正是後者。我們有必要自甘墮落、取法乎「下」,到這種地步嗎?在這種環境裡生活成長的國民,還期待能培養出什麼樣的素質呢?

 

所以說,師大社區絕對不能在文人雅士「美麗的誤會」裡,讓非法商家假文化之名,作營商之實,借殼上市,甚或是借屍還魂。

 

文化的歸文化、商業的歸商業、居住的歸居住、教育的歸教育,各安其居,各樂其業,捨乎此,民無噍類矣!

 

至於台灣如何趁此機會,重新檢視開台數百年來的文史遺痕,包括閩南、客家、荷蘭、西班牙、明鄭、清治、日本、以至國民黨在六十多年前,一次帶進來中國各省文化傳統,來一次連結生活,扎根土地的「文藝復興」,吸收多樣文化的深厚積累,重新出發,醞釀、發揚,讓台灣成為讓世人稱羨、真正的文化生活大國,則有賴龍應台部長帶領大家集思廣益,以為國人擘畫出下一個百年大計的藍圖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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