社區,社會主義和不切實際的純真

 

有一年春夏之交,我坐在這個荷蘭朋友的車子裡,經過他家裡附近的路上,突然間,大家都把車子靠到路邊上,熄了火,讓路給幾十個幼童的隊伍。由老師和家長帶隊,社區的孩子們正在作一年一度的長途徒步春遊呢!這種活動,日子由當地鄉鎮的居民自己決定,各不相同,有小小節慶日似的歡愉和熱鬧氣氛。這一天,沿路到處有媽媽們擺設的小攤子,免費提供飲料、點心。所有的人都要放下手裡的事,招呼這些小朋友,讓路給他們。看著幾十個小小孩,吱吱喳喳、紅著臉、流著汗、笑著、跳著、走過去,受到周圍認識或不認識的,叔叔阿姨的呵護和招呼,我相信,這不但讓這些孩子更懂得珍愛他們的社區、相信他們的鄰人、在未來變成更好的公民,對周遭的大人來講,也是一場心靈的淨化洗禮呢!

 

當然,還得要衣食足,才能知榮辱。

 

早年,有一次在秋季裡,驅車經過西安的郊外,遇上了小學老師帶著小朋友,下麥田撿麥穗。年輕的女老師,和幾十個提著草籃子的小蘿蔔頭,在秋風裡,雙頰凍得紅通通的,也是笑著、跳著。我趕緊叫司機停到路邊讓路,卻是司機和女老師一時都會不過意來,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呢。剛剛開放那幾年,生活初獲改善,物質固然還遠遠的不算富足,社會主義那種不切實際的純真,竟或還依稀可尋?看著孩子們在高爽耀眼的秋陽裡,走向剛收割過的麥田,我心裡想著,希望這一代的中國孩子,會有機會變得更為平和愉悅,而多少會有一些幸福童年的回憶吧?至少在那個時候,貪婪私慾還沒有在那裡完全浮現,我曾經一度有過這種虛妄的幻想。結果當然未盡如人意,當今大陸人人拜金、物慾橫流,有些人竟又多少懷念起,往日的樸實無爭的老日子了。總是難兩全。不是有這麼個說法嗎?三十歲以前不相信共產主義的,是沒有熱情;三十歲以後還相信共產主義的,就是沒有腦筋了。善哉斯言!

 

且不管什麼主義了。在台灣,也許什麼時候,也可以見到這種完全無關商業、宗教、或政治的,單純社區性的小活動?

 

火車、小鎮教堂和墓園 

 

旅行時,如果知道自己會有幾個鐘頭、或是一天、半天的閒暇,我一定設法住進一個旅舍,總要附近有一點可以走走看看的地方,倒不一定要是什麼著名的觀光景點。有一次,為了第二天一早有會議,不得不住到英格蘭Milton Keynes附近去。這個位於英國中部的新興工業城,可能是全英國最不像歐洲的地方。典型的工業園區,到處可見美國式的摩登商業建築,下班以後,整個地方又荒涼又沉悶,旅館裡的餐廳,冷冷清清的,叫人連吃晚飯的胃口都沒有。靈機一動,何不撘個火車到鄰近的小鎮去走走?英國似乎是什麼地方都有火車可到,尤其是地方上的支線,小小舊舊的月台,慢吞吞的老火車,白髮蒼蒼的老站工搖著信號牌、招呼列車進站,衣著樸素的當地居民、不急不緩的、互相攙扶著上下車,簡直像透了台灣早期山線上的小站,就差沒有叫賣便當的小販了。

 

火車坐了兩站,也不管它是什麼地方了,跳下車,在初夏的夕陽下,迎著習習涼風,走出車站。小鎮上似乎只有一條舖石子路,順著走,兩邊都是參天的老樹,和稀稀落落的、石牆瓦頂的老房子,一個行人也沒看到,簡直一下子走回十八世紀裡去了。一會兒來到一個教堂,古木環繞,那就更老舊啦!周圍是這樣的幽靜,遠處的草場,碧草如茵,夕陽為綠草鍍上了一片金黃。我忍不住踱進院子裡,四處流連。這才發現,原來連著教堂的院子一角,是一片墳場。一個人穿梭在碑石之間,一邊欣賞古樸優美的墓碑和雕像,一邊試著去讀那些已經滿佈水漬苔痕、和歲月遺跡的、墓碑上的銘誌,嘿!居然是十六世紀、一五多少年的。我在院子裡大樹下的石凳子上坐下來,一個人陪陪這些幾百年前的英國鬼魂。讀過他們的墓誌之後,恍惚間,竟然感到幾分親切,彷彿自己和他們生前,早就相識似的。心情十分平和,第二天有一場攸關幾百萬的交易要談判,一時似乎也就變得不是那麼緊要了。

 

這一切,讓人有一種不同的感覺,和台灣的廟宇和墳場,竟是如此的不一樣。

 

無所不在的中國餐館 

 

走回車站,問過老站工,鎮上居然有一家中國飯館!驚喜之餘,循路找去,這才發現原來是只作外賣的。門裡就只一個櫃檯,櫃檯後站著一位中年婦人,滿臉的疲憊,一口廣東話,和常聽到的香港口音大不相同。牆上寫著菜單,下單付錢之後,就讓你站著等。一會兒,從後面牆上一個窗洞裡,遞出紙盒子盛著的菜餚來了。想必是她那同樣疲憊的老公,就在後面廚房裡掌杓了。兩個人一裡一外、隔著牆站著幹活,一天下來,是夠累人的了。而他們可能已經這樣子作了多少年了!背井離鄉,每個人都各有一段自己的辛酸和希望,多說是為了更好的明天,但是真實的明天呢?往往不過是多少個不堪回首的昨天,又加上另一個疲憊的今天。多年來在歐洲各地旅行,得到一個結論,那就是:再小的城鎮裡,一定有兩樣東西不缺,那就是一間教堂、和一間中國飯館。關於後者,實在是要感謝,這些勇敢又勤奮的男男女女了。

 

提著紙袋裡熱騰騰的炒麵和蘑菇雞湯,坐上火車,回到旅館裡,一個人吃了。再拿出自己從台灣帶來的烏龍茶袋,泡上一杯。就這樣浮生偷得幾時閒,一個人逛逛英國鄉下老教堂裡的墓園,再吃上一頓雖然味道不怎麼樣的炒麵,比起樓下餐廳裡無味的牛排,也就滿心歡喜了。這會兒捧著熱茶,伸伸腿,拿本書,嘿!舒坦極了,-我其實蠻喜歡一個人旅行的。

 

歐洲到處可見的中國餐館,早期有一大部分是廣東人經營的,不少是兩次大戰或更早以前移民的後裔,其中不乏資助過孫中山革命的華僑,或是周恩來、鄧小平勤工檢學時的同僚之後呢。一個有趣的例外是瑞典。說是在七零年代或更早,瑞典政府有一年開放廚師移民,顯然是覺得,老讓大家天天吃鮭魚、肉丸子、和麋鹿肉排,有點膩了吧?不知道是哪個神通廣大的傢伙經手的,從台灣一下子移來了幾百個廚師家庭。於是,你想不到吧?台菜竟然在瑞典獨領風騷,一時成了這裡中國館子的主流了。八零年代初因商務出訪斯德哥爾摩,台灣的駐瑞典辦事處殷勤接待,特別安排了一場和當地僑界的晚宴,在座的竟然全是餐館老闆!也難怪,當時不管是對留學生還是做生意的來說,瑞典簡直是遠在天邊,除了他們,沒幾個台灣人會想到要去的。

 

有一家寶島餐廳Formosa Restaurant,座落在斯德哥爾摩老城區Old Town邊上,生意挺興旺的,口味卻是為當地客人作了一些調整,而有些走樣了。八幾年我第一次去,「客從故鄉來」,老闆高興之餘,親自下了一碗「雜菜麵」給我,好吃極了!從此每次去斯德哥爾摩,都會去光顧個把次。一轉眼竟是快二十年。這些年來,台灣、香港、和大陸的客人多了,口味也就又道地起來了,近來偶爾竟會見到幾個大陸客,拿著自備的白乾,在座上買醉呢!竟是「誤把異鄕當故鄉」了。當初跑堂的小夥子已經作了爸爸,而第一代的老爺子,則已經退居二線,不再掌廚,只管坐在櫃檯後面收帳了。嘴裡抽著的,竟然還是遠渡重洋而來的長壽煙。再下一代的小孩子,有時在店裡碰到,打扮得漂漂亮亮的,滿嘴的瑞典話。看來前面兩代人吃盡苦頭,好不容易安頓下來,而今總算能看到,下一代終於得以充分享受、作為全世界最富足的、瑞典公民的好日子了。這一會兒,作父母的卻又開始擔心,台灣話或北京話怎麼都學不來了。

 

毫無共通處的「同胞」 

 

九零年初的匈牙利還在共產黨統治之下,布達佩斯全城裡就一家中國館子,叫作Red Dragon「紅龍」的,是四川人民政府和匈牙利政府「友好合作」經營的。賣的當然是川菜。可是不管你點的是宮保雞丁、炒牛肉絲、還是回鍋肉,配的青菜千篇一律的是桶裝的罐頭筍片。一問之下才知道,中國式的蔬菜是一樣都買不到,這筍子罐頭還是從中國進口的。當時兩國都欠缺外匯,這筆帳可不好算,有時候還斷了供應、鬧缺貨呢!每一道菜都辣不說,更是鹹得無法入口,這才知道,台灣的改良川菜,真是一大功德了。

 

後來也是去熟了,和裡面的人聊起來。據說店裡一共三十幾個夥計,全是萬縣還是哪裡來的。合同一簽三年,月薪好像是三幾百塊人民幣,已經比家鄉好上多少倍了。這些人在來匈牙利以前,多的是連重慶、成都都沒去過。在布達佩斯,全體住在一個公寓裡,每天早上由領導帶隊走路進店裡,忙到過中午,再帶隊回去睡午覺;四點多再帶隊回店裡,九點多再帶隊回去睡覺,週而復始。沒有一個人懂英文的,更別提匈牙利文了。來了兩年,連上街都不敢,關在屋子裡,也沒電視、也沒收音機,更別提報紙、書籍了。

 

這群人碰到我這個能講北京話的客人,在當時也算是稀奇的了,竟然顧不得手裡的工作和其他的客人,圍了上來,就只是想換個人聊兩句,簡直就把我當餘興節目了。早期有好些年,常常一個人在國外,遇上這麼一群和自己毫無共通之處的「同胞」,說著同樣的語言,熱切的問這問那的,也不過就是想要多瞭解對方,或是更深切的說,想要從對方身上,多瞭解他們自己。話匣子一打開,就一發不可收拾了。那個顯然是指導員的,竟是擋也擋不住,忍不住自己的好奇,乾脆加進來聊天了。信不信由你,這些人居然不知道前一年剛剛發生的天安門事件!和他們比起來,那些英國外賣店、和瑞典台灣餐館的老闆,所吃的苦頭,也就不算什麼了。又過了這麼多年,誰知道?也許當初這夥四川小夥子裡,也有幾個就留下來、發達了,也說不定?下一次有大官、高幹從大陸來訪,會見「僑領」,席上談笑生風、為領導提供建言的,說不定就是他們呢?

 

鄉親,和夢中的故里 

 

也是九零年代,進出阿姆斯特丹頻繁。在常住的旅館附近,找到一家中國餐廳,偶爾一個人散歩過去吃個簡單的晚餐。餐廳位於辦公樓區,晚上的生意並不太忙,生得富態的老闆娘,倒像是樂得清閒似的,過來和我聊聊天。一談起來才發現,這一家人居然和我是福建永春的小同鄉,難怪煮出來的菜吃得對味。雖說是同鄉,我生在台灣,她二次大戰前出生在荷蘭殖民下的印尼泗水,隨著父母再移民荷蘭,又是幾十年了,從來也沒有回過永春,和台灣更是毫無淵源。永春是個封閉的鄉下,鮮少和外界交流;卻因為地狹人多、謀生不易,出了許多移民家庭,東南亞各地,到處都有永春會館。也是因為民風保守,婚嫁之間多是鄉里鄰人,幾代下來,不但口音、習俗絲毫不改,眉目神似,更是依稀可辨。老闆娘那雖然飽經世故、卻仍然溫厚中透著期盼的雙眼,正是我從小見慣了的,母親、舅媽,以及多少位來自菲律賓、馬來西亞的,鄉親族人的、炙熱人心的眼神,看得自是親切。

 

有一年行程不巧,農曆年趕不回台北,竟就只能在阿姆斯特丹過了。老闆娘特意邀了我這個千里遊子,到她餐廳裡一起過除夕。當天夜裡餐廰照常營業,等忙過了,廚房裡外的人可以坐下來圍爐的時候,已經十點多了。被既陌生、又親切的「鄉親」環繞著,品嘗著既熟悉、又遙遠的「家鄉的味道」,卻是在座的,誰也沒有到過永春,想來不無諷刺。忍不住就著啤酒、多喝了幾杯荷蘭的當地烈酒Young Geneva。飯後踩著搖搖晃晃的歩子走回旅社,躺在床上,竟然浮起一種無關台北的鄉思情愁。

 

鄉愁啊,誰知道是什麼?永春也只是聽長輩說起,是個抗戰以前還有老虎出沒的鄉下地方,自己可是一次也沒去過。當天晚上的夢裡,居然就有一隻紋彩斑爛、吊額青睛的華南虎,走在田埂上。小時候聽母親談起,說是聽人講,老虎天生脖子僵硬,走起路來目不斜視,更不會搖頭晃腦的左顧右盼,極具帝王相。話說回來,縱使近在咫尺,只要不被虎威攝住,保持鎮定,讓到一旁,不要失慌亂跑,還是可以躲過一劫的。夢裡的我就照著作了。老虎近在咫尺,幾乎是貼身而過,夢裡彷彿還聞得到牠身上,帶著幾分腥躁的體味……..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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